独自狂舞  改编自陈丹燕同名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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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津燕

生活的平庸不得不让饱尝幻灭痛苦的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狂舞。

                                                     ——题记

人物：
朵　莱——护校女学生　１９岁
刘　岛——白血病患者　３３岁
护士长——成熟的女人
老苹果——胃癌患者　尖酸刻薄的老太太
小　育——朵莱的同学
男　孩——坐轮椅　１９岁

第一幕
［似真似幻的音乐起，朵莱忘我地舞蹈。
［音乐渐轻，舞蹈渐停。
朵莱（立在台中，茫然地）：那一年，我十九岁。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护士学校。在生命的每一处哪怕最最微小的转折处，我都在心里热烈地期盼着奇迹的出现。是的，奇迹，对我来说是何等的重要。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当一名护士。护士与病人打交道，与死亡打交道，更加容易遇见奇迹。只是，生活总是宁静无声地流转而下，在每一处最细密的转折以后，总是空空如也。生命与死亡，总是在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峡谷的两端无声地嚎叫，而我就这么昏昏然地生活在峡谷里，披着平常的衣裳，背着一份干燥轻飘的梦想，准确而软绵绵地径自走着。可是，我的心里激荡着呐喊的声音。……而我在呐喊之中，留意到了刘岛的目光。现在我感觉，一切都象那个墓碑上刻着的字一样无奈而又现实：“此岸的人说，他去了。彼岸的人说，他来了。”……那时，我正作为一个学生在一家医院作毕业实习。我和他在病区大楼的楼顶相遇。他，叫刘岛，是一个白血病患者。

第二幕
〔病区大楼楼顶。
〔刘岛坐在藤条椅上望着远方，若有所思，静场。
〔朵莱低着头，手插在护士服口袋里向前冲。
刘岛（吃惊地注意到朵莱）：奇怪！
朵莱（一下子停下，抬头看着刘岛）：什么？
刘岛（笑着）：我说奇怪。
朵莱：奇怪什么？
刘岛：我奇怪除了我以外还会有人来这里。
朵莱：这很奇怪吗？有楼梯通到这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来啊？
刘岛：不，你错了。这里不是病人来的地方，这里没有绿草、鲜花，只有灰灰的水泥，病人们该去楼下的花园才对。医生也不来这儿，他们整天忙忙碌碌，这儿对于他们来说似乎高了点儿。
朵莱：那你为什么坐在这儿呢？
刘岛：这里好像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不是吗？
〔静场。
刘岛：你是新来的护士吗？
朵莱：我是护校的学生，来实习的。
刘岛：怪不得，当你从那边走过来的时候，吹来一阵带着露水香味的风，那是学生气。用嗅觉辨别事物倒挺好玩儿。你叫什么？小姑娘。
朵莱：你是谁？
刘岛：我叫刘岛。
朵莱：刘岛？……三床病人，三十三岁，白血病——哦，我看过你的记录卡。
刘岛：没关系，这没什么，这儿是住院区，在这里的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病人，这没什么，没什么……
朵莱：对不起。(转身欲走)
刘岛：哎,小姑娘,你到这种地方来工作,怕吗?
朵莱：怕？在学校里，我是解剖课课代表，经常替任课老师拿标本。我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端着一个放在铁盘上的标本，上面盖了一块浸满福尔马林的纱布，就这么走着的时候，一阵风却把纱布掀开了，那是一个鼻咽标本，其实是一个被整齐切开的头颅，在上嘴唇上甚至还留着几毫米长的花白胡子。我心里在那一瞬的确紧抽了一下，可我却没有惊呼着把托盘扔掉，依然准确而镇定地径自走着。那一刻我甚至在想，那标本真的就象所有的老头一样，上嘴唇由于胡子的缘故而微微撅起。那些胡子也好像立即应该修剪了。知道吗？它那半张棕色、看上去毫无生命痕迹的脸竟然反射着太阳的金光。
刘岛（平淡地）：噢？
朵莱：还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去华南医院看大学生解剖尸体。他们把人的内脏象猪肉一样一片一片切开。哼！经历过这些，我还怕什么？……嗯，你，怎么得了这种病？
刘岛：唉，谁知道呢！好端端的，牙出血，老出血。检查的时候就说得了白血病。
〔朵莱怔怔地望着他。
〔刘岛无奈地笑了笑。
〔静场。
刘岛：小姑娘，在这儿陪陪我吧？从没有人静心地陪过我。
朵莱（犹豫片刻）：你的家人呢？
刘岛：家人？——没有，从小就没有。我是一个孤儿。——孤儿，多可怜的字眼儿。
朵莱：噢，对不起，我……
刘岛：没关系，三十三岁了，早就习惯了。——三十三岁，别人说三十三岁是人生的一个关，我就偏巧过不了这个关了。
〔静场。
刘岛：还是告诉你些别的吧，告诉你一些值得骄傲的东西。我曾经是一个造核工业的工程师，是一名军人。
朵莱：军人？是吗？……从小我就对那些穿这军装的军人的别有好感，好像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似的。——男人就应该是勇猛的，威武的而且是历经沧桑的。——是的，有的感觉就这么一直藏在心里面，人虽然长大了起来，可那些感觉却依然没变。对了，就比如说小时候听的美丽的童话故事，直到现在我还是想把现实生活硬套进那些故事里。
刘岛：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一个还没从童话世界中摆脱出来的小姑娘。
朵莱：我真的希望一切都和我的想象吻合。在生活中，我总是欢欢乐乐的，经常为了
一件简单的小事而纵声大笑，为能够在月白风清的夜里太太平平地早睡而欢欣鼓舞。但在心里，我却是一个挑剔的人，我死死抱着自己的梦想不肯松手，为了自己的梦想我甚至会全然不顾别人会怎样，别人在想什么。——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的自私还是我的执著。
刘岛：也许我已经忘了我是否曾经还有过这样的日子。好像，那样的日子已经很久远了吧……走得越来越远了，再回头的时候，以前的风景已经消失了。
朵莱：真的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吗？难道那一种痛苦不曾让你刻骨铭心吗？
刘岛：痛苦？
朵莱：那种因为生活有悖于你的想象而产生的痛苦！
〔刘岛笑了笑，不语。
朵莱：那么，告诉我，你的爱情符合你以前的想象吗？
刘岛：爱情？
朵莱：你总有过恋人吧？
刘岛：……你留意过黄昏的天吗？
朵莱：你究竟有过爱人吗？
刘岛：你知道黄昏为什么迷人吗？
朵莱（不解地）：你为什么要回避爱？
刘岛：因为黄昏过后是死一样黑黑的夜。

第三幕
〔病区。
老苹果（手上举着一个盛满五颜六色药片的罐子）：少了！少了！少了！
朵莱（急急地冲上）：少了什么？
老苹果：药少了，我一晃就知道少了。你们这些小护士都不负责，都不管我了。刚才医生过来才问了两句就走了，就这么走了，就走了？不管我了？
朵莱：药不会少。
老苹果：……你，新来的？（上下打量）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么点儿？不冷？
朵莱：不冷。
老苹果（嘲笑地）：怎么会不冷？（继续前后左右打量）
〔朵莱转身要走。
老苹果：加件衣服，姑娘，保暖比好看重要！（自言自语）现在的小姑娘，就为了一点儿可怜的曲线，唉！
〔老苹果下场。
〔朵莱僵立着，等老苹果走下去后，转身更仔细地拉了拉自己的护士服，然后坐下。
〔小育走上。
小育：朵莱，别去理那个老苹果。她呀，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她的烂苹果，我都不敢走近她，她浑身的一股烂苹果的味道真是恶心死了。还老是埋怨别人忽视她，不管她呢！也料不准哪天她就……
朵莱：小育，别刻薄。
小育：就来了这么几天，朵莱，我就发现这儿简直是人间地狱。那一车一车的病历，随手一翻就够你难受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来不生病，突然发低烧，每到傍晚都面如桃花。一检查，满肺都是癌，可他根本不吸烟。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儿，大学数学系的学生，上体育课的时候跑疯了，撞在跳高架上，以后腿就不舒服，先贴伤筋膏，再用热水袋，最后才发现是骨癌。最可怕的是白血病……
朵莱：可以了，小育，别再说了。
小育：怕了吧！唉，我要是长癌，保证自杀！
朵莱：癌症对于你真的那么可怕吗？
   〔小育不语。
朵莱：每个人包括你和我都不能拒绝与生俱来的死亡。——小育，你仔细注意过那些癌症病人吗？
小育：当然。
朵莱：不，我不是指他们的外表，而是……由他们的语言和行动而反映的内在。还记得解剖课上的那个鼻咽标本吗？那标本上的花白胡子总使我感到沉默了但曾经大波大澜的一生。多少个标本都是从出生到死亡。作为学过解剖学的我们很清楚生和死的过程，但人们顺应着肌体从始至终的路线去经历怎样的征途，却是不清楚的。然而，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征途，他们的开始和归途有全无两样。
小育：……
朵莱：也许是我对弱者有着一种特殊的感觉。
小育：特殊的感觉？
朵莱：就像那个故事。
小育；故事？
朵莱：那个童话故事，那个曾经让我幻想的故事。当一个美丽的姑娘对一只丑陋的怪兽坚定地说出“我爱你”的时候，怪兽就变成了王子。
小育：你的意思是……？
朵莱：我好像遇到了那个需要我去拯救的王子。
小育：它是谁？
朵莱：那个受困的王子一直一直在遥远地注视着我。
小育：他究竟是谁？
朵莱：我想我能够挽救他，使他重新变成骑白马的王子。
小育：朵莱，你又在想入非非了。
朵莱：也许你说得对，有时候，我的脑子里满是些荒唐而又激烈的念头。有时我向往去做海盗，有时我向往去做间谍，有时我还向往去做压寨夫人。我也被我的这些念头搞得有些无所适从。
小育：他那么吸引你吗？
朵莱：有时，那种感受就只一瞬而已，却紧紧地揪住了你的心。当我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我的心灵仿若在那一瞬穿越时空与我的前世相通，我找到了一种回归的感觉。
小育：你遇到了爱情？
朵莱：爱情？也许爱情对于我，不是爱一个具体的男人，与他朝夕相处、肌肤相亲，而是那种爱情产生的奇妙的对世界雾里看花的感觉，那种飞翔于平凡生活之上的奇妙感觉和不死的愿望。爱情对于我，……实在是生活中的白日梦。
小育：我没想到你那么倚重爱情。
朵莱：我也总再问自己，为什么像我这样不安分又没什么出息的女孩子，要那么看重并倚重爱情。……也许，爱情代表了我所有对优美生活的向往。
〔老苹果冲上。
老苹果：死掉了！死掉了！（面带一种怪异的喜色抓住朵莱的肩）他才六十八岁，比我还小两岁，就死掉了！死掉了！
〔朵莱紧张、惊恐、身体僵硬地望着她，突然挣扎出来。
老苹果：死了！死了！（下场）
小育：听别人说，老苹果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别人死她最开心。
　
第四幕
〔病区大楼楼顶。
朵莱：我知道你会在这儿，特别是黄昏。
刘岛：但我没想到你还回来。
朵莱：你总是这样习惯与孤独为伴吗？
刘岛：难道孤独是贬义词吗？
朵莱：我讨厌孤独，我不喜欢暑假，那狭小而宁静的家使我觉得我被推进一股不能快也不能慢的稠重水流中去。可我又不得不过那种没有内容的日子。那时候，我会疯狂地幻想，幻想着我能在战争中上前线，再战壕里爬来爬去。幻想地震，幻想一切不同于生活的灾难尽快降临。我就像一个没有修炼好的巫婆一样，无助地拚命呼风唤雨，但永远只是失败。
刘岛：你的心里总是有着这些疯狂的念头吗？
朵莱：疯狂？是吧……我也残忍。我总认为自己很残忍。为了我自己心里的梦想地破灭，我会疯狂地报复别人，迁怒于别人。……可这些梦想与别人又有什么相干呢？几乎是我心造的幻影而已。我总是借一个毫不相干的理由将心中的失望喷薄而出，不知是知道自己不能这样迁怒别人，还是因为害怕将心中的厌恶说出，太伤害别人。
刘岛：你——似乎——残忍，至少从你说的话中是这样。但，我总觉得你是一个——落难的公主。
朵莱：是吗？不过，我不需要别人来拯救我。
刘岛：我也不需要医生和护士，所以我们两个挺像。
〔静场。
朵莱：你……幸福吗？
刘岛：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噢，应该说，我曾经幸福过，按照那时候对幸福的想象。
朵莱：现在呢？
刘岛：现在感到疲倦了。总是一种生活，人就疲倦了，而且幸福也慢慢的变了。……你听过青鸟的故事吗？
〔朵莱摇头。
刘岛：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读到一个故事：几个孩子听说一种小鸟是青色的，非常美丽，如果找到了这种鸟就找到了幸福。于是他们就离开家，去找那只青鸟，在找青鸟的路上，他们经历了许多次艰险，最终还是找到了它，它原来是一只看上去很小，而且很普通的小鸟。你知道，它很可能是人生的一个充满寓意的寓言：幸福是只不出色的小鸟。……在这个故事里，充满了温柔的悲哀，或者说是悲哀的温柔。……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这种悲哀。
朵莱：你信这个故事吗？
刘岛：我不愿信。可我喜欢这个故事，你知道，岁月会把一切年轻时喜欢的东西和喜欢的人统统带走。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件丝毫没有变化。
朵莱：岁月也会把我美好的向往带走吗？
刘岛：也许吧。
朵莱：那什么将被保留下来？世俗的一切吗？
刘岛：世俗？什么是世俗的？
朵莱：比如一句脏话，比如柴米油盐，比如股票，比如媚俗的电视剧……
刘岛：我也弄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一个青鸟的故事却没有被带走。也许这里面的温柔和悲哀正是我所常常惦念的吧。
朵莱：我是一个爱听故事的人。
刘岛：以前的我，也是。天哪，难道我真的已经老了吗？改变是不是证明我正在一点一点老去？
朵莱：……所以，我想，……我爱你。
〔刘岛吃惊地望着朵莱。静场。
刘岛：不，你太纯洁了。而我，我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感情已经被岁月磨出了茧子，已经不再纯洁了。
朵莱：所以，我爱你。
〔静场。
刘岛：知道吗？随我而来的是死一样黑黑的夜。
朵莱：所以，我爱你。
刘岛：你真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小姑娘。
〔朵莱坚定地望着刘岛。
刘岛：……你思考过生命与死亡吗？
朵莱：生命与死亡？……生命与死亡就像生活在深水里的鱼。
刘岛：鱼？
朵莱：因为它们默默沉在水底，但一旦有安静的时候，他们就会从深处浮现出来，在我面前浮游。
刘岛：生命与死亡的争斗是一件壮美的事。
朵莱：死亡只能使一个故事停止，却不能使故事消失。
刘岛：……你害怕死亡吗？
朵莱：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死亡之后的空白，我怕永远被真正优美的故事摒弃在外。
刘岛：对于死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去惧怕它或者正视它。担当你不得不真正走近它的时候，你才会了解它的壮美。
〔朵莱走到刘岛身后，弯下腰环抱着坐着的刘岛，把手伸向他的手，把脸贴到他的头发上。
〔哀怨的音乐响起。
　
第五幕
〔病区。
朵莱：护士长教我来替你量体温。
男孩：我知道你的故事。
朵莱：我的故事？
男孩：这个医院里一切靓色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朵莱：你倒挺厉害。
男孩：你知不知道十二月党人妻子的事。
朵莱：知道，怎么？
男孩：在我眼里，你和他们一样，是伟大的女性。
朵莱：（笑）
男孩：你别笑。你是我们癌症病房的一朵鲜花。这里因为有你和你的爱情而美丽。
朵莱：你还是快量体温吧。
男孩：你是一个真正的白衣天使。
朵莱：谢谢。
男孩：你一定做过关于爱情的梦吧？
朵莱：梦？每晚我都希望做书上写的那些关于热恋的梦，但我的梦总是一如既往地淡灰紫色，而且和日常生活一样松散、拖拉、没有意义。
男孩：我指的是白天的梦，该叫做白日梦。我可经常做。每天空闲的时候，我会睁着眼睛看远处，脑子里天马行空地转，但经常会出现某个笑起来甜甜的女孩子和我一起去踏青。
朵莱：白日梦？有过吧？我总是在漫长的临睡前的清醒时刻合上眼，躺在枕头上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男孩：都有什么？
朵莱：我曾经想象过很多次那个将要和我手拉手向前走的恋人。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把爱情想象成两个人手拉手，在林荫道上走。像个孩子。
男孩：知道吗？当我知道你们相爱的时候，我发现了世界的色彩。是的，你也在为我上演一幕我理想中的爱的故事。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周围，我的身边。
朵莱：故事。你一直在说这是一个故事。故事？
男孩：什么事情发生得奇异了些，完美了一些，就容易给人一种故事的感觉。
朵莱（自言自语）：我不希望这只是个故事……
男孩：我还知道你有个难处。
朵莱：难处？
男孩：护校女学生不许在实习期间谈恋爱。
朵莱：我不管这些。
男孩：对，你做得对！他们这些成熟的人，已经被生活磨成了岩石，锻炼成了毫无感情的道德执行者。他们想把毫无差池因此毫无生机的生活方式半强制地传授给我们，想将我们心里浪漫的念头消灭掉。我们已经受到太多这样的教育，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没有从父母的这种训教中恢复过来。就像我大学里有几个同学，总是夜以继日地复习，熄灯后还在走廊上看书。他们使别的同学都心怀负罪感，特别是那些恋爱中的人。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不要为了感情小事影响了一生的前途。他们，还不曾从中恢复过来。
朵莱：我不希望有一天，我也成为生活中的岩石。
男孩：我也是。
　
第六幕
〔办公室。
朵莱：护士长好。
护士长：朵莱，你不会不知道吧，实习期间不许和病人谈恋爱。
朵莱：……
护士长：今天早上化验单出来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朵莱：（迷茫地望着她）
护士长：刘岛的血样指标接近正常。
朵莱：（兴奋地尖叫）
护士长：主治医生硬说做错了。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做的，应该不会错的。
朵莱：（用力地点头）
护士长：你真的和三床好了？
朵莱：（依旧低头不语）
护士长：我不是你的老师，也不是风化警察，这点你尽管放心，我是为刘岛好。我非常怀疑他被误诊。（她走过去搂住朵莱的肩膀，从她领子上摘下一根落发，扔掉。）学校的确规定在实习期间不许和病人谈恋爱，但我想你如果真的和三床好了，这些规定不规定的也无所谓了。但为了确定他是否被误诊……（对朵莱和蔼地点了点头）我想说，如果刘岛还有性交能力，我们就能提出全面复查，以至推翻原判断。
朵莱（睁大眼睛盯着护士长，不理解地摇头，突然挣脱护士长的手向后逃开去）：为什么？为什么问我这些？
护士长：他就有救了！你懂吗？你说他有吗？或者说，你估计他有吗？
朵莱（痛苦地）：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问我？
护士长：（手足无措）
朵莱：爱情与性欲，是多么不同的两件事，可你为什么要把它们等同起来呢？为什么？爱情就是爱情，它不是非要和性欲结为一体的。爱情是纯洁的，由爱情而产生的亲密接触也是纯洁的，可你们为什么要用那种肮脏的联想来破坏它呢？你喜爱糖果，可以远远地亲切地看着它们，但你不一定非要去吃它呀！
护士长：你，这个小姑娘的想法的确……很特别。其实……这些都很正常。邓肯有一次很想要一个孩子，她就躺在沙滩上等着，等到一个她喜欢的青年，她就和他发生了性关系。邓肯就这样生下了一个孩子。有时觉得，邓肯这样的人很洒脱……
朵莱：闭嘴！你知道吗？你弄脏了我！弄脏了我！
　
第七幕
〔病区大楼楼顶。
刘岛：朵莱，过来，我请你听音乐好吗？
朵莱：音乐？（放松地呼了口气）好吧，谁的作品？
刘岛：（不语，笑眯眯地按下放音键，然后探求同感地望着朵莱）
〔庸俗的音乐声传出，一个很媚俗的女声。
朵莱（在庸俗的流行音乐中吃惊地望着刘岛）：你……喜欢听这种音乐？
刘岛：很好的节奏，很忧伤，对吧？
朵莱（停了一会儿）：很恶心！
〔刘岛吃惊又失望地看着朵莱。
朵莱：关掉它！你，你怎么会喜欢听这种音乐？
刘岛：这种音乐？
朵莱：这种音乐只能使人的心灵更加庸俗！你，一个我梦中的白马王子该听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巴赫的管风琴才对啊！否则，你至少可以听听小夜曲，可是？……天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刘岛（关掉录音机）：朵莱，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不舒服？
朵莱（痛苦地）：不……
〔静场。
刘岛：下班后，我们出去吧？出去走走，放松放松。
朵莱：（平静下来）
刘岛：你那心底的小火山又爆发了。（苦笑）很令我措不及防。刚才，在听这首你所不喜欢的音乐之前，发生了什么？
朵莱：你爱我吗？
刘岛：为什么这么问？
朵莱：告诉我，你爱我吗？
刘岛：把答案说出来，很重要吗？
朵莱：我只是想知道。
刘岛：可……我不想说。……或许是不习惯说吧，谁知道呢。
朵莱：可是答案对我很重要。
刘岛：可是，有时候答案并不需要用语言去表达。
朵莱（苦笑）：我知道，这么问其实很没意思。但是，就像你所说的，我心底的那座小
火山总逼迫着我去做些什么，再做些什么。
刘岛：就好比我口中的那个答案？
朵莱：那个答案也许是一种意念，一种探求我内心的意念。它可以在无形中支配我的……
刘岛：幻想。
朵莱：幻想？
〔静场。
刘岛：好吧，我等你下班。然后，我们去……肯德基坐坐吧。
朵莱（吃惊）：肯德基？
刘岛：怎么？不好吗？
朵莱：为什么去肯德基？那是些不懂得品位只为填饱肚子的人去的地方！我，不希望在一家充斥着油手油嘴的快餐店里谈情说爱！
刘岛（失望地）：噢，我以为你们年轻人喜欢那种地方。
朵莱：也许，除了我。
刘岛：是的，你的确和他们不一样。
朵莱：我原以为你也和他们不一样！我认真地看不起那些骄傲但又惶惑不安的同龄男孩子。我生来就期待着一个有阅历的，有特质的男人。他们的喜好应该超于常人，这是起码的！起码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啊！（冲下场）
〔刘岛痛苦地低下头。
　
第八幕
（黑暗中，一群穿着脏衣服的人你来我往走在朵莱身边，还不时推搡着她。她恐惧地望着那些肮脏的人，手足无措，欲喊无声，她觉得恶心，可她无法摆脱。……突然，“哗”的一下，一切消失，灯光齐明。）

朵莱：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竟然找了一个不懂音乐并且带女朋友去快餐店谈情说爱的白马王子，我的天！……那个时候，他究竟在什么地方猛然地吸引了我？……他把我模糊不清但又感觉强烈的想法变成一句话的时候，也许他便吸引了我。可他又为什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应该是一个悲凉凄婉但品位高尚的癌症病人才对啊？他绝不该是这个样子！不！不！不该这样！我恨！我恨平庸破坏我想象的美好！……也许他不是那只怪兽，所以他永远不可能变成英俊的王子！……我的梦想碎了，碎了！我修建的那么华丽壮美的梦想碎了！就这么一下子全碎了！那肮脏的东西破坏了我美好的想象！
〔朵莱跌坐在地上，无助地落泪。
〔音乐起。其他人一一上场。
小育：朵莱，你曾说过的那个注视着你的白马王子呢？那个你说你要去拯救的白马王子呢？他怎么还没来得及出现就消失了呢？他在哪儿？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老苹果：你不安份，你是个不安份又危险的小姑娘。我们癌症病人是不是石头啊？东一撩西一撩，不好玩了，就丢开！拍拍你的良心，这里面有良心吗？老天爷，该劈了她！姑娘，耍我们病人，天打五雷轰！
小男孩：告诉我，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在那里？告诉我！你抹煞了它！世界又变灰了，因为你！你自私、自恋！你恶毒、残忍！你不是白衣天使，你是个邪恶的巫婆！我理想中的爱情故事，就这么灰飞烟灭了！我恨你！我恨你！
护士长：我知道，你会这样。你一定知道安徒生的一个童话，一个公主迷路进了一个邻国的城堡，邻国的皇宫里没人相信她自称是个公主。为了验证，皇太后在许多厚厚的床垫子下面放了一粒新鲜的豌豆。第二天一早，公主抱怨说：是什么东西硌得我一夜都没睡 好，浑身都疼死了。于是所有人都肯定，面前的这个女孩，是一个真正的公主。……现在的你，就感到了豌豆公主的不适。你从事非分明、色彩温暖、常常会有幸福的故事结尾的童话世界中走出来，开始接触到真正人生的一小部分，你开始了解事物在生活中的真相，比如，爱情总伴随着情欲，你的偶像原来也是个凡人，真正的生活就吓住了你。但其实，这种心情是非常可贵的，一个人，要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没有感到过幻灭的痛苦，那这个人就没有年轻过。你还没有从你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你还在为外面的世界而痛苦着。我知道，你痛恨那些人身上不那么完美的东西，于是你的纯净的心奋起抵抗。……你还不知道，妥协的痛恨之前，人们收敛了自己！
〔朵莱抬起头，站起身，望向远处。
〔灯光效果。其他人站在台后侧。
朵莱：刘岛，刘岛！刘岛呢？
护士长：刘岛呼吸道感染引起全身炎症，住进危重病房了。
老苹果（怪异的喜色）：救不了喽！救不了喽！白血病是救不了的，脸上那种颜色叫死人白。
〔朵莱捂住嘴。
男孩：你去看看他吧，这时候，他需要你。
朵莱（刚想冲出去，却突然停住）：不！不！我不要。我不要看到现实中的他和现实中的疾病是怎样把梦想中帅气的核工程师的帅气层层剥掉的。我不想看到，我不要看到！
男孩：什么？你说什么？你不会是在找借口吧？
朵莱：不……这……
男孩：你该用爱情来挽救他的生命。
朵莱：我不能看到他被疾病折磨成的丑陋的样子，不能再看到了。
男孩：为什么？
护士长：朵莱，鉴于刘岛无家属，医院决定你拨给他做特护，马上进病室开始工作。
朵莱：我们……又不是夫妻。
护士长：如果是夫妻，就是法警押送你到病室的事情了。如果你不在五分钟后去给刘岛做口腔护理的话，我们医院立即把你退还给学校！

第九幕
〔病区大楼楼顶。
朵莱：你总会在这儿。
刘岛：我说过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静场。
刘岛：我发现安静中总夹带着悲哀。其实，少女是女人一生中最残忍的时期。你同意吗？
朵莱：我想……是这样。
刘岛：爱情到底是什么？……也许它是一种及其疏远才产生的美好感情。
朵莱：神秘才是一种互相吸引的力量。对于我来说，偶像离得越远，他就越是出类拔萃的。
刘岛：楼下花园里树木的叶子全落了。树为了过冬，便牺牲了它身上依靠它的全部树叶，人们只咏叹落叶的美丽，却从不谴责树的自私，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大自然用不着道德标准。书上说，落叶和秋虫的死亡，是大自然复活的前提，为什么人间的生生死死却不 容这样的宽容豁达呢？……你是一个学医的人，离生和死最近，所以也离上帝最近，你如何看待上帝？
朵莱：上帝只是一个代名词，用来代替那些我们能感觉的到、但无法命名的事物，它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创造或者毁灭着我们。
刘岛：其实，有时候，你的思想的确与众不同。
朵莱：有时候，我觉得我像一朵云一样游离于时间和生活之外，我被我秉性中的激烈的向往不平凡的心情弄得很累，很怕。我心里的那座小火山一旦爆发，将不可收拾。
刘岛：是的，你无法收拾他们，就像你无法控制它们。
朵莱：也许，我从来就不想去控制它们。
刘岛：……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相遇的情景吗？我们像两个熟识的友人聊了那么多，从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你是个特别的小姑娘。
朵莱（欲言又止，但终于说出来了）：那时候，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情，我发现四周有东西亮闪闪的激荡着，我像一棵秀丽的白色花朵在绿兮兮的癌症病房的背景前，极慢但不能阻挡的伸展开自己硕大的骨朵，娇嫩无比、茁壮无比。我想，是你的眼睛把我从平淡生活的禁锢中再次释放出来。在那一刻，我在舞蹈，在跳一种噩梦中才有的、缓慢的舞蹈。
刘岛：其实，你只是在你自己的世界里舞蹈而已。你的观众只是你自己一个人。
朵莱：噢，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的恶毒从哪儿而来，这一切的发生也许并不是因为我的唯美，而是由于我可怕的恶毒的本质。人之初真的性本恶吗？
刘岛：也许不，你只是不安份而已。
朵莱：我总梦想着，我和你是在一个抒情的浪漫电影里，而且是黑白的那种。有时，我甚至会感到一种不真实感，可我喜欢这种不真实感，它使我觉得一切都不平凡。这种不真实感越强烈，我越是暗自欣喜。我想象着一种不张扬但心有灵犀的爱情，没有别的人理解，只有我们会意，就像一首诗说的那样，我们的树根在泥土下面紧紧相握。
刘岛：其中的一棵树却要枯死了。朵莱，在我身体健康的时候，我去过一个地方。现在我想来，也许真是这样，许多事都是命定的。
朵莱：你去了哪里？
刘岛：一个废弃的天主教堂。
朵莱：在那儿发生了什么？
刘岛：一块墓碑，我看到一块倒下的墓碑。上面刻着一个外国人长长的名字，年份是１９０４－１９３７，正好三十三岁，三十三岁，也是三十三岁。
朵莱：天哪！
刘岛：墓碑上刻着一行字，其实那是一个谜语的谜面。
朵莱（小心地）：是什么？谜面是什么？
刘岛（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此岸的人说，他去了。彼岸的人说，他来了。
朵莱：（考虑片刻）这是什么意思？
刘岛：（双眼盯着远处，不再言语，手从椅子把手上滑下）
朵莱（痛苦地）：告诉我，谜底是什么，告诉我谜底，告诉我!

 [幕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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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终

郑州大学梦想话剧社

2001.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