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
更新时间:2024/9/23 9:5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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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物:
曾 皓——在北平落户的旧世家的老太爷,年六十三。
曾文清——他的长子,三十六。
曾思懿——他的长媳,三十八九。
曾文彩——他的女儿,三十三岁。
江 泰——他的女婿,文彩的丈夫,一个老留学生,三十七八。
曾 霆——他的孙子,文清与思懿的儿子,十七岁。
曾瑞贞——他的孙媳,霆儿的媳妇,十八岁。
愫 方——他的姨侄女,三十上下。
陈奶妈——哺养曾文清的奶妈,年六十上下。
小柱儿——陈的孙儿,年十五。
张 顺——曾家的仆人。
袁任敢——研究“人类学”的学者,年三十八。
袁 圆——袁的独女,十六整。
“北京人”——在袁任敢学术察勘队里一个修理卡车的巨人。
警 察
寿木商人 甲、乙、丙、丁。
地 点:
第一幕——中秋节。在北平曾家小花厅里。
第二幕——当夜十一点的光景,曾宅小花厅里。
第三幕——离第一幕约有一月,某一天,深夜三点钟,曾宅小花厅里。
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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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将近正午的光景,在北平曾家旧宅的小花厅里,一切都还是静幽幽的,屋内悄无一人,只听见靠右墙长条案上一架方棱棱的古老苏钟迟缓低郁地迈着他“嘀塔嘀嗒”的衰弱的步子,屋外,主人蓄养的白鸽成群地在云霄里盘旋,时而随着秋风吹下一片冷冷的鸽哨响,异常嘹亮悦耳,这银笛一般的天上音乐使久羁在暗屋里的病人也不禁抬起头来望望:从后面大花厅一排明净的敞窗望过去,正有三两朵白云悠然浮过蔚蓝的天空。
这间小花厅是上房大客厅和前后院朝东的厢房交聚的所在,屋内一共有四个出入的门路。屋右一门通大奶奶的卧室,门前悬挂一张精细无比的翠绿纱帘,屋左一门通入姑奶奶——曾文彩,嫁与留过洋的江泰先生的——睡房,门前没有挂着什么,
门框较小,也比较肮脏,似乎里面的屋子也不甚讲究。小花厅的后墙几乎完全为一排狭长的纸糊的隔扇和壁橱似的小书斋占满。这排纸糊的隔扇,就是上房的侧门,占有小花厅后壁三分之二的地位。门槛离地约有一人,踏上一步石台阶,便迈入门内的大客厅里。天色好,这几扇狭长的纸糊隔扇也完全推开,可以望见上房的气象果然轩豁宽敞,正是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家门第。里面大客厅的门窗都开在右面,向前院的门大敞着,露出庭院中绿荫萌的枣树藤萝和白杨。此时耀目的阳光通过客厅里(即大客厅)一列明亮的窗子,洒满了一地,又返射上去,屋内阴影浮沉,如在水中,连暗淡失色的梁柱上的金粉以及天花板上脱落的藻饰也在这阳光的返照里熠熠发着光彩。相形之下,接近观众眼目的小花厅确有些昏暗。每到“秋老虎”的天气,屋主人便将这大半壁通大客厅的门扇整个掩闭,只容左后壁小书斋内一扇
圆月形的纱窗漏进一些光亮,这半暗的小花厅便显得荫凉可喜。屋里老主人平日不十分喜欢离开后院的寝室的,但有时也不免到此地来养息。这小书斋居然也有个名儿。门额上主人用篆书题了“养心斋”三个大字的横匾。其实它只是小花厅的壁橱,占了小花厅后壁不到三分之一的地位,至多可以算作小花厅的耳室。书斋里正面一窗,可以望见后院老槐树的树枝,左面一门(几乎是看不见的)正通后面的庭院和曾老太爷的寝室。这耳室里沿墙是一列书箱,里面装满了线装书籍,窗前有主人心爱的楠木书案,紫檀八仙凳子,案放着笔墨画砚,磁器古董,都是极其古雅而精致。这一代的主人们有时在这里作画吟诗,有时在这里读经清谈,有时在这里卜卜课,无味了就打瞌睡。
讲起来这小花厅原是昔日一个谈机密话的地方。当着曾家家运旺盛的时代,宾客盈门,敬德公,这位起家立业的祖先,创下了一条规矩:体己的亲友们都照例请到此地来坐候,待到他朝中归来,或者请入养心斋来密谈,或者由养心斋绕到后院的签押房里来长叙,以别于在大客厅候事的后生们。那时这已经鬓发斑白的老翁还年青,正是翩翩贵胄,意气轩昂,每日逐花问柳,养雀听歌,过着公子哥儿的太平年月。
如今过了几十年了,这间屋子依然是曾家子孙们聚谈的所在。因为一则家世的光辉和祖宗的遗爱都仿佛集中在这块地方,不肖的子孙纵不能再像往日敬德公那样光大门第,而缅怀已逝的繁华,对于这间笑谈坐息过王公大人的地方,也不免徘徊低首,不忍遽去。再则统管家务的大奶奶(敬德公的孙媳)和她丈夫就住在右边隔壁,吩咐和商量一切自然离不开这个地方。加以这间房屋四通八达,盖得十分讲究。我们现在还看得出栋梁上往日金碧辉煌的痕迹。所以至今虽然家道衰微,以至于连大客厅和西厢房都不得已让租与一个研究人类学的学者,但这一面的房屋再也不肯轻易让外人居用。这是曾家最后的一座堡垒。纵然花园的草木早已荒芜,屋内的柱梁亦有些褪色,墙壁的灰砌也大半剥蚀,但即便处处都像这样显出奄奄一息的样子,而主人也要在四面楚歌的环境中勉强挣扎、抵御的。
其实蓦一看这间屋子决不露一点寒伧模样。我们说过那沉重的苏钟就装潢得十分堂皇,钟后那扇八角形的玻璃窗也打磨得光亮,(北平老式的房子屋与屋之间也有玻璃窗)里面深掩着杏色的幔子,——大奶奶的脾气素来不肯让人看见她在房里做些什么——仿佛锁藏着无限的隐秘。钟前横放一架金锦包裹的玉如意,祖宗传下来为子孙下定的东西。两旁摆列着盆景兰草和一对二十年前作为大奶奶陪嫁的宝石红的古瓶。条案前立一张红木方桌,有些旧损,上面铺着紫线毯,开饭时便抬出来当作饭桌。现在放着一大盘冰糖葫芦,有山楂红的,紫葡萄的,生荸荠的,胡桃仁的,山药豆的,黑枣的,梨片的,大红橘子瓣的,那鲜艳的颜色使人看着几乎忍不住流下涎水。靠方桌有两三把椅子和一只矮凳,擦得都很洁净。左墙边上倚一张半月形的紫檀木桌,放在姑奶奶房门上首,桌上有一盆佛手,几只绿绢包好的鼻烟壶,两三本古书。当中一只透明的玻璃缸,有金鱼在水藻里悠然游漾。桌前有两三把小沙发,和一个矮几,大约是留学生江泰出的主意,摆的较为别致。这面墙上悬挂一张董其昌(董其昌(1555——1636),字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人,明书画家。有《容台集》、《容台别集》、《画禅室随笔》、《画旨》、《画眼》等。的行书条幅,装裱颇古。近养心斋的墙角处悬一张素锦套着的七弦琴,橙黄的丝穗重重的垂下来。后面在养心斋与通大客厅的隔扇之间空着一块白墙,一幅淡远秀劲的墨竹挂在那儿,这看来似乎装裱得不久。在这幅竹子的右边立一个五尺高的乌木雕龙灯座,龙嘴衔一个四方的纱灯,灯纱是深蓝色的,画着彩色的花鸟。左边放一个白底蓝花仿明磁的大口磁缸里面斜插了十几轴画。缸边放两张方凳,凳上正搁着一只皮箱虚掩着箱盖。
屋内静悄悄的,天空有断断续续的鸽哨响。外面长胡同里仿佛有一个人很吃力地缓缓推着北平独有的单轮水车,在磷磷不平的石铺的狭道上一直是单调地“吱妞妞,吱妞妞”地呻嘶着。这郁塞的轮轴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中间偶尔夹杂了挑担子的剃头师傅打着“唤头”(一种熟铁做成巨镊似的东西,以一巨钉自镊隙中打出,便发出“ㄘ尢儿、ㄘ尢儿”的金属音)如同巨蜂鸣唱一般嗡嗡的声音。间或又有磨刀剪的人吹起烂旧的喇叭“唔吼哈哈”地吼叫,冲破了单调的沉闷。
屋内悄然无人,淡琥珀色的宫瓷盆内蓄养着素心兰,静静散发着幽香,微风吹来,窗外也送进来桂花甜沁沁的气息。
〔半晌。
〔远远自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进来曾大奶奶和张顺,他们匆匆穿过大花厅,踱入眼前这间屋子。张顺,一个三十上下的北平仆人,恭谨而又有些焦灼地随在后面。 〔曾思懿(大奶奶的名字),是一个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熏陶出来的女人。自命知书达礼,精明干练,整天满脸堆着笑容,心里却藏着刀,虚伪,自私,多话,从来不知自省。平素以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而周围的人都是谋害她的狼鼠。嘴头上总嚷着“谦忍为怀”,而心中无时不在打算占人的便宜,处处思量着“不能栽了跟头”。一向是猜忌多疑的,还偏偏误认是自己感觉的敏锐:任何一段谈话她都像听得出是恶意的攻讦,背后一定含有阴谋,计算,成天战战兢兢,好在自己造想的权诈诡秘的空气中勾心斗角。言辞间尽性矫揉造作,显露她那种谦和,孝顺,仁爱……种种一个贤良妇人应有的美德,藉此想在曾家亲友中博得一个贤惠的名声,但这些亲友们没有一个不暗暗憎厌她,狡诈的狐狸时常要露出令人齿冷的尾巴的。她绝不仁孝(她恨极那老而不死的老太爷),还夸口是稀见的儿妇,贪财若命,却好说她是第一等慷慨。暗放冷箭简直成了癖性,而偏爱赞美自己的口德,几乎是虐待眼前的子媳,但总在人前叹惜自己待人过于厚道。有人说她阴狠,又有人说她不然。骂她阴狠的,是恨她笑里藏刀,胸怀不知多么偏狭诡秘;看她不然的,是谅她胆小如鼠,怕贼,怕穷,怕死,怕一切的恶人和小小的灾难,因为瞥见墙边一棵弱草,她不知哪里来的怨毒,定要狠狠踩绝了根苗,而遇着了那能蜇噬人的蜂蛇,就立刻暗避道旁,称赞自己的涵养。总之,她自认是聪明人,能干人,利害人,有抱负的人;只可惜错嫁在一个衰微的士大夫家,怨艾自己为什么偏偏生成是一个妇道。她身材不高,兔眼睛微微有点斜。宽前额,高鼻梁,厚厚的嘴唇,牙齿向前暴突,两条乌黑的细眉像刀斩一般地涂得又齐又狠。说话时,极好暗窥看对方的神色,举止言谈都非常机警。她不到四十岁的模样,身体已经发胖,脸上仿佛有些浮肿。她穿一件浅黄色的碎花旗袍,金绣缎鞋,腋下系着一串亮闪闪的钥匙,手里拿着账单,眉宇间是恼怒的。
张 顺 (赔着笑脸)您瞅怎么办好,大奶奶?
曾思懿 (嘴唇一呶)你叫他们在门房里等着去吧。
张 顺 可是他们说这账现在要付——
曾思懿 现在没有。
张 顺 他们说,(颇难为情地)他们说——
曾思懿 (眉头一皱)说什么?
张 顺 他们说漆棺材的时候,老太爷挑那个,选这个非漆上三五十道不可,现在福建漆也漆上了,寿材也进来了,(赔笑)跟大奶奶要钱,钱就——
曾思懿 (狡黠地笑出声来)你叫他们跟老太爷要去呀,你告诉他们,棺材并不是大奶奶睡的。他们要等不及,请他们把棺材抬走,黑森森的棺材摆在家里,我还嫌晦气呢。
张 顺 (老老实实)我看借给他们点吧,大八月节的那棺材漆都漆了,大奶奶。
曾思懿 (翻了脸)油漆店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帮着这些要账的混账东西说话。
张 顺 (笑脸,解释)不是,大奶奶,您瞅啊——
〔陈奶妈,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颤颤巍巍的走进来,她是曾家多年的用人,大奶奶的丈夫就吃她的乳水哺养大的。四十年前她就进了曾家的门,在曾家全盛的时代,她是死去老太太得力的女仆。她来自田间,心直口快,待曾家的子女有如自己的骨肉。最近因自己的儿子屡次接她回乡,她才回家小住,但不久她又念记她主人们子女,时常带些土礼回来探望。这一次又带着自己的孙儿刚刚由乡下来拜节,虽然步伐已经欠稳,头发已经斑白,但面色却白里透红,说话声音也十分响亮,都显出她仍然是很健壮。耳微聋,脸上常浮泛着欢愉的笑容。
她的家里如今倒是十分地好过。她心地慈祥,口里唠叨,知悉曾家事最多,有话就说,曾家上上下下都有些惹她不起。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上身,外面套了青织贡呢的坎肩,黑裤子,黑老布鞋。灰白的小髻上斜插一朵小小的红花。
张 顺 (惊讶)哟,陈奶妈,您来了。
陈奶妈 (急急忙忙,探探身算是行了礼)大奶奶,真是的,要节帐也有这么要的,做买卖人也许这么要账的!(回头气呼呼地)张顺,你出去让他们滚蛋!我可没见过,大奶奶。(气得还在喘)
曾思懿 (打起一脸笑容)您什么时候来的,陈奶妈?
张 顺 (抱歉的口气)怎么啦,陈奶奶?
陈奶妈 (指着)你让他们给我滚蛋!(回头对大奶奶半笑关怒的神色)我真没有见过,可把我气着了。大奶奶,你看看可有堵着门要账的吗?(转身对张顺又怒冲冲地)你告诉他们,这是曾家大公馆。要是老太太在,这么没规没矩,送个名片就把他们押起来。别说这几个大钱,就是整千整万的银子,连我这穷老婆子都经过手,(气愤)真,他们敢堵着门口不让我进来。
曾思懿 (听出头绪,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讨她的欢喜,对着张顺)是啊,哪个敢这么大胆,连我们陈大奶妈都不认得?
陈奶妈 (笑逐颜开)不是这么说,大奶奶,他们认得我不认得我不关紧,他们不认识这门口,真叫人生气,这门口我刚来的时候,不是个蓝顶子,正三品都进不来。(对张顺)就你爷爷老张才,一年到头单这大小官的门包钱,就够买地,娶媳妇,生儿子,添孙子,(笑指着)冒出了你这个小兔崽子。
张 顺 (遇见了爷爷辈的,这般以老卖老的同事,只好顺嘴胡溜,嘻嘻地)是啊,是啊,陈奶奶。
曾思懿 坐吧,陈奶妈。
陈奶妈 哼,谁认得这一群琉璃球,嘎杂子?我来的时候老太爷还在当少爷呢,(一比)大爷才这么点大,那时候——
曾思懿 (推她坐,一面劝着)坐下吧,别生气啦,陈奶妈,究竟怎么啦。
陈奶妈 哼,一到过八月节——
曾思懿 陈奶妈,他们到底对您老人家怎么啦?
陈奶妈 (听不清楚)啊?
张 顺 她耳朵聋,没听见。大奶奶,您别理他,理她没完。
陈奶妈 你说什么?
张 顺 (大声)大奶奶问您那要账的究竟怎么欺负您老人家啦?
陈奶妈 (听明白,立刻从衣袋取出一些白账单)您瞅,他们拦着门口就把这些单子塞在我手里,非叫我拿进来不可。
曾思懿 (拿在手里)哦,这个!
陈奶妈 (敲着手心)您瞧,这些东西哪是个东西呀!
曾思懿 (正在翻阅那账单)哼,裱画铺也有账了。张顺,你告诉大树斋的伙计们,说大爷不在家。
陈奶妈 啊,怎么,清少爷!
曾思懿 (拿出钱来)叫他先拿二十块钱去,你可少扣人家底子钱!等大爷回来,看看这一节字画是不是裱了那么多,再给他算清。
张 顺 可是那裁缝铺的,果子局的,还有那油漆棺材的——
曾思懿 (不耐烦)回头说,回头说,等会见了老太爷再说吧。
张 顺 (指左面的门低声)大奶奶,这边姑老爷又闹了一早上啦,说他那屋过道土墙要塌了,问还收拾不收拾?
曾思懿 (沉下脸)你跟姑老爷说,不是不收拾,是收拾不起。请他老人家将就点住,老太爷正打算着卖房子呢。
张 顺 (不识相)大奶奶,下房也漏雨,昨天晚上——
曾思懿 (冷冷地)对不起,我没有钱,一会儿,我跟老太爷讲,特为给您盖所洋楼住。
〔张正在狼狈不堪,进退两难时,外面有——
〔人声:张爷!张爷!
张 顺 来了——
〔张由通大花厅的门下。
曾思懿 (转脸亲热非常)陈奶妈,您这一路上走累了,没有热着吧?陈奶妈 (失望而又不甘心相信的神气)真格的,大奶奶,我的清少爷
不在家——
曾思懿 别着急,您的清少爷(指右门)在屋里还没起来,他就要出来给他奶妈拜节呢。
陈奶妈 (笑呵呵)大奶奶,你别说笑话了,就说是奶妈,也奴是奴主是主,哪有叫快四十,都有儿媳妇的老爷给我——
曾思懿 (喜欢这样做做)那么奶妈让我先给您拜吧!
陈奶妈 (慌忙立起拉住)得,得,别折死我了,您大奶奶都是做婆婆的人,嗳,哪——(二人略略争让一会,大奶奶自然不想真拜,于是——)
曾思懿 (一笑结束)嗳,真是的。
陈奶妈 (十分高兴)是呀,我刚才听了一愣,心想进城走这么远的路就为的是——
曾思懿 (插嘴)看清少爷。
陈奶妈 (被人道中来意,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您啊,真机伶,咳,我也是想看您大奶奶,愫小姐,老太爷,姑奶奶,孙少爷,孙少奶奶,您想这一大家子的人,我没看见就走——
曾思懿 怎么?
陈奶妈 我晚上就回去,我跟我儿媳妇说好的——
曾思懿 那怎么成,好容易大老远的从乡下来到北平城里一趟,哪能不住就走?
陈奶妈 (又自负又伤感)咳,四十年我都在这所房子里过了!儿子娶媳妇,我都没回去。您看,哪儿是我的家呀。大奶奶,我叫我的小孙子给您捎了点乡下玩意儿。
曾思懿 真是,陈奶妈那么客气干什么?
陈奶妈 (诚挚地)嗐,一点子东西。(一面走向那大客厅,一面笑着说)要不是我脸皮厚,这点东西早就——(遍找不见)小柱儿,小柱儿,这孩子一眨巴眼,又不知疯到哪儿去了。小柱儿!小柱儿!(喊着,喊着就走出大客厅到前院子里找去了)
〔天上鸽群的竹哨响,恬适而安闲。
〔远远在墙外卖凉货的小贩,敲着“冰盏”——那是一对小酒盅似的黄晶晶的铜器,摞在掌中,可互击作响——丁铃有声,清圆而浏亮,那声节是“叮嚓,叮嚓,叮叮嚓,嚓嚓叮叮嚓”接着清脆的北平口音,似乎非常愉快地喊卖着“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你就闹(弄)碗尝一尝!”(到了此地索性提高嗓门有调有板的唱起来)“酸梅的汤儿来(读若雷)哎,另一个味的呀!”冰盏又继续簸弄着“叮嚓嚓,叮嚓嚓,嚓嚓叮叮嚓!”〕
〔此时曾思懿悄悄走到皮箱前,慢慢整理衣服。
曾思懿 (突然向右回头)文清,你起来了没有?
〔里面无应声。
曾思懿 文清,你的奶妈来了。
〔曾文清在右面屋内的声音:(空洞乏力)知道了,为什么不请她进来呀?
曾思懿 请她进来?一嘴的臭蒜气,到了我们屋子,臭气熏天,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你今天究竟走不走,出门的衣服我可都给你收拾好了。〔声音:(慢悠悠地)“鸽子都飞起来了么?”
曾思懿 (不理他)我问你究竟想走不想走?
〔声音:(入了神似地)“今天鸽子飞得真高啊!哨子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曾思懿 (向右门走着)喂,你到底心里头打算什么?你究竟——
〔声音:(苦恼地拖着长声)“我走,我走,我走,我是要走的。”
曾思懿 (走到卧室门前掀起门帘,把门推开,仿佛突然在里面看见什么不祥之物,惊叫一声)呵,怎么你又——
〔这时客厅里听见陈奶妈正迈步进来,放声说话,思懿连忙回头谛听,那两扇房门立刻由里面霍地关上。
〔陈奶妈携着小柱儿走进来。小柱儿年约十四五,穿一身乡下
孩子过年过节才从箱子里取出来的那套新衣裳。布袜子,布鞋,扎腿,毛蓝土布的长衫,短袖肥领下摆盖不住膝盖。长衫洗得有些褪了颜色,领后正中有一块小红补钉。衣服早缩了水——有一个地方突然凸成一个包——紧紧箍在身上,显得他圆粗粗地茁壮可爱。进门来,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珠不安地四下乱望,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在衣裳下面腾腾跳动着,活像刚从林中跃出来的一只小鹿。光葫芦头上,滚圆的脸红得有些发紫,塌塌鼻子,小翘嘴,一脸憨厚的傻相。眉眼中,偶尔流露一点顽皮神色。他一手拿着一具泥土塑成的“括打嘴”兔儿爷或猪八戒——“括打嘴”兔儿爷是白脸空膛的,活安上唇中系以线,下面扯着线,嘴唇就刮打刮打地乱捣起来,如果是黑脸红舌头的猪八戒,那手也是活的,扯起线来,那头顶僧帽,身披袈裟的猪八戒就会敲着木鱼打着钹,长嘴巴也仿佛念经似的“刮打”乱动,很可笑的——一手挟着一只老母鸡,提着一个蓄鸽子的长方空竹笼,后面跟随张顺,两手抱着一个大筐子,里面放着母鸡,鸡蛋,白菜,小米,芹菜等等。两个人都汗淋淋地傻站在一旁。
陈奶妈 走,走,走啊!(唠唠叨叨)这孩子,你瞧你这孩子!出了一身汗,谁叫你喝酸梅汤?立了秋再喝这些冰凉的东西非闹肚子不可。(回头对张顺)张顺,你在旁边也不说着点,由他的性!(指着)你这“括打嘴”是谁给你买的?
小柱儿 (斜眼看了看张顺)他——张爷。
陈奶妈 (回头对张顺一半笑,一半埋怨)你别笑,你买了东西,我也不领你的情。
曾思懿 得了,别骂他了。
陈奶妈 小柱儿,你还不给大奶奶磕头。把东西放下,放下!
〔小柱儿连忙放下空鸽笼,母鸡也搁在张顺抱着的大筐子里。曾思懿 别磕了,别磕了,老远来的,怪累的。
陈奶妈 (看着小柱儿舍不得放下那“括打嘴”,一手抢过来)把那“括打嘴”放下,没人抢你的。(顺手又交给张顺,张顺狼狈不堪,抱满了一堆大东西)
曾思懿 别磕了,怪麻烦的。
陈奶妈 (笑着说)你瞧这乡下孩子!教了一路上到了城里又都忘了。(上前按着他)磕头,我的小祖宗!
〔小柱儿回头望望他的祖母,仿佛发愣,待陈奶妈放开手他蓦地扑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一骨碌就起来。
曾思懿 (早已拿出一个为着过节赏人的小红纸包)小柱儿,保佑你日后狗头狗脑的,长命百岁!来拿着,买点点心吃。(小柱儿傻站着)
陈奶妈 嗐,真是的,又叫您花钱。(对孙儿)拿着吧,不要紧的,这也是你奶奶的亲人给的。(小柱儿上前接在手里)谢谢呀,你,(小柱儿翻身又从张顺手里拿下他的“括打嘴”低头傻笑)这孩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磕头也没个磕头相。大奶奶,你坐呀,嗐,路远天热!(拉出一把凳子就坐)我就一路上跟小柱儿说——
张 顺 (忍不住)陈奶奶我这儿还抱着呢!
陈奶妈 (回头大笑)您,你瞅我这记性!大奶奶,(把他拉过来一面说一面在筐里翻)乡下没什么好吃的,我就从地里摘(读若“哉”)了点韭黄,芹菜,擘兰,(读若“辣”)黄瓜,青椒,豇豆,这点东西——
曾思懿 太多了,太多了。
陈奶妈 这还有点子小米,鸡蛋,俩啊老母鸡。
曾思懿 您这不简直是搬家了,真是的,大老远的带了来又不能——(回头对张顺)张顺,就拿下去吧。
陈奶妈 (对张顺)还有给你带了两个大萝卜。(乱找)
张 顺 (笑着)您别找了,早下了肚了。
〔张连忙抱着那大筐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去。
小柱儿 (秘密地)奶奶。
陈奶妈 干什么?
小柱儿 (低声)拿出来不拿出来?
陈奶妈 (莫名其妙)什么?
〔小柱儿忽然伶俐地望着他的祖母提一提那鸽笼。
陈奶妈 (突然想起来)哦!(非常着急)哪儿啦?哪儿啦?
小柱儿 (仿佛很抱歉的样子由衣下掏出一只小小的灰鸽子,顶毛高翘,羽色油润润的,周身有几颗紫点,看去异常玲珑,一望便知是个珍种)这儿!
陈奶妈 (捧起那只小鸽,快乐得连声音都有些颤动,对那鸽子)乖,我的亲儿子,你在这儿啦!怪不得我觉得少了点什么。(对大奶奶)您瞅这孩子!原来是一对的,我特意为我的清少爷“学磨”(“访求”的意思)来的。好好放在笼里,半路上他非要都拿出来玩,哗的,就飞了一个。倒是我清少爷运气好,剩下的是个好看的,大奶奶,您摸摸这毛。(硬要塞在大奶奶的手中)这小心还直跳呢!
曾思懿 (本能地厌恶鸽子这一类的小生命,向后躲避,强打着笑容)好,好,好。(对左门喊)文清,陈奶妈又给你带鸽子来啦!
陈奶妈 (不由得随着喊)清少爷。〔曾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陈奶妈。陈奶妈 (捧着鸽子,立刻就想到她的清少爷面前献宝)我进門給你們看看!(说着就走)
曾思懿 (连忙)您别进去。
陈奶妈 (一愣)怎么?
曾思懿 他,他还没起。
陈奶妈 (依然兴高采烈)那怕什么的,我跟清少爷就在床边上谈谈。(又走)
曾思懿 别去吧。屋子里怪脏的。
陈奶妈 (温爱地)嗐,不要紧的。(又走)
曾思懿 (叫)文清,你衣服换好了没有?
〔文清在屋内应声:我正在换呢!
陈奶妈 (直爽地笑着)嗐,我这么大年纪还怕你。(走到门前推门)
〔文清在内:(大声)别进来,别进来。
曾思懿 (拦住她)就等会吧,他换衣服就怕见人——
陈奶妈 (有点失望)好,那就算了吧,脾气做成就改不了啦。(慈爱
地)大奶奶,清少爷十六岁还是我给他换小褂裤呢。(把鸽子交给小柱儿)好,放回去吧!(但是又忍不住对着门喊)清少爷,您这一向好啊。
曾思懿 (同时拉出一个凳子)坐着说吧。
〔文清的声音:(亲热地)好,您老人家呢?
陈奶妈 (大声)好!(脸上又浮起光彩)我又添了一个孙女。
〔这时小柱儿悄悄把鸽子放入笼里。
〔文清的声音:恭喜您啊。
陈奶妈 (大声)可不是,胖着哪!(说完坐下)
曾思懿 他说恭喜您。
陈奶妈 嗐,恭什么喜,一个丫头子!
〔文清的声音:您这次得多住几天。
陈奶妈 (伸长脖子,大声)嗯,快满月了。
曾思懿 他请您多住几天。
陈奶妈 (摇头)不,我就走。
〔文清的声音:(没听见)啊?
陈奶妈 (立起,大声)我就走,清少爷。
〔文清的声音:干么那么忙啊?
陈奶妈 啊?
〔文清的声音:(大声)干什么那么忙?
陈奶妈 (还未听见)什么?
小柱儿 (忍不住憨笑起来)奶奶,您真聋,他问你忙什么?
陈奶妈 (喊昏了,迷惘地重复一遍)忙什么?(十分懊恼,半笑道)嗐,这么谈,可别扭死啦。得了,等他出来谈吧。大奶奶,我先到里院看看愫小姐去!
曾思懿 也好,一会儿我叫人请您。(由方桌上盘中取下一串山楂红的糖葫芦)小柱儿,你拿串糖葫芦吃。(递给他)
陈奶妈 你还不谢谢!(小柱儿傻嘻嘻地接下,就放在嘴里)又吃!又吃!(猛可从他口里抽出来)别吃!看着!(小柱儿馋滴滴地望着手中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把那“括打嘴”放下,跟奶奶来!
〔小柱儿放下那“括打嘴”,还恋恋不舍,奶奶拉着他的手,由养心斋的小门下。
曾思懿 真讨厌!(把那五颜六色的“括打嘴”放在一边,又提起那鸽笼——)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陈奶妈!
曾思懿 出去了。
〔她的丈夫曾文清,由右边卧室门踱出。——他是个在诗人也难得有的这般清俊飘逸的骨相:瘦长个儿穿着宽大的袍子,服色淡雅大方,举止谈话带着几分懒散模样。然而这是他的自然本色,一望而知淳厚,聪颖,眉宇间蕴藏着灵气。他面色苍白,宽前额,高颧骨,无色的嘴唇,看来异常敏感,凹下去的眼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悲哀而沉郁。时常凝视出神,青筋微微在额前边凸起。
〔他生长在北平的书香门第,下棋,赋诗,作画,很自然的在他的生活里占了很多的时间。北平的岁月是悠闲的,春天放风争,夏夜游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红叶,冬天早晨在霁雪时的窗下作画。寂寞时徘徊赋诗,心境恬淡时,独坐品茗,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过。
〔又是从小为母亲所溺爱的,早年结婚,身体孱弱,语音清虚,行动飘然。小地方看去,他绝顶聪明,儿时即有“神童”之誉。但如今三十六岁了,却故我依然,活得是那般无能力,无魂魄,终日像落掉了什么。他风趣不凡,谈吐也好,分明是个温厚可亲的性格,然而他给与人的却是那么一种沉滞懒散之感,懒于动作,懒于思想,懒于用心,懒于说话,懒于举步,懒于起床,懒于见人,懒于做任何严重费力的事情。种种对生活的厌倦和失望甚至使他懒于宣泄心中的苦痛。懒到他不想感觉自己还有感觉,懒到能使一个有眼的人,看得穿:“这只是一个生命的空壳”,虽然他很温文有礼的,时而神采焕发,清奇飘逸。这是一个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过度的腐烂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结果。他一半成了精神上的瘫痪。
〔他是有他的难言之痛的。
〔早年婚后的生活是寂寞的,麻痹的,偶尔在寂寞的空谷中遇见了一枝幽兰,心里不期然而有憬悟,同声同气的灵魂,常在静默中相通的,他们了解寂寞正如同宿鸟知晓归去。他们在相对无言的沉默中互相获得了哀惜和慰藉,却又生怕泄露出一丝消息,不忍互通款曲。士大夫家庭原是个可怕的桎梏,他们的生活一直是郁结不舒,如同古井里的水。他们只沉默地接受这难以挽回的不幸,在无聊的岁月中全是黑暗同龃龉,想得到一线真正的幸福而不可能。一年年忍哀耐痛地打发着这渺茫无限的寂寞日子,以至于最后他索性自暴自弃,怯弱地沉溺在一种不良的嗜好里来摧毁自己。
〔如今他已是中年人了,连那枝幽兰也行将凋落,多年瞩望的子媳也奉命结婚,自己所身受的苦痛,眼看着十七岁的孩子重蹈覆辙。而且家道衰弱,以往的好年月仿佛完全过去。逐渐逼来的困窘,使这懒散惯了的灵魂,也怵目惊心,屡次决意跳出这窄狭的门槛,离开北平到更广大的人海里与世浮沉,然而从未飞过的老鸟简直失去了勇气再学习飞翔。他怕,他思虑,他莫名其妙地在家里踟蹰。他多年厌恶这个家庭,如今要分别了,他又意外无力地沉默起来,仿佛突然中了瘫痪。时间的蛀虫,已逐渐啮耗了他的心灵,他隐隐感觉到暗痛,却又寻不出在什么地方。
〔他进了屋还在扣系他的夹绸衫上的纽扣。
曾文清 (笑颜隐失)她真出去了?你怎么不留她一会儿?
曾思懿 (不理他)这是她送给你的鸽子。(递过去)
曾文清 (提起那只鸽笼)可怜,让她老人家走这么远的路,(望着那鸽子,赞赏地)啊,这还是个“凤头”!“短嘴”!(欣喜地)这应该是一对的,怎么——(抬头一副铁青的脸望着他)
曾思懿 文清,你又把那灯点起来干什么?
曾文清 (乌云罩住了脸,慢慢把那鸽笼放下)
曾思懿 (叨叨地)昨儿个老头还问我你最近怎么样?那套烟灯,烟家伙扔了没有。我可告诉他早扔了。(尖厉的喉咙)怪事!怪事!苦也吃了,烟也戒了,临走,临走,你难道还想闹场乱子?
曾文清 (长叹,坐下)嗳,别管我,你让我就点着灯看看。
曾思懿 (轻蔑地)谁要管你?大家住在一起,也就顾的是这点面子,你真要你那好妹夫姑爷说中了,说你再也出不了门,做不得事,只会在家里抽两口烟唱会子茶,玩玩鸽子,画画画,恍惚了这一辈子?
曾文清 (淡悠悠)管人家怎么说呢,我不就要走了么?
曾思懿 你要走,你给我留点面子,别再昏天黑地的。
曾文清 (苦恼地)我不是处处听了你的话么?你还要怎么样?(又呆呆望着前面)
曾思懿 (冷冷地挑剔)请你别做那副可怜相。我不是母夜叉!你别做得叫人以为我多么厉害,仿佛我天天欺负丈夫,我可背不起这个名誉。(走到箱子前面)
曾文清 (无神地凝望那笼里的鸽子)别说了,晚上我就不在家了。
曾思懿 (掀开箱盖,回头)你听明白,我可没逼你做事,你别叫人说又是我出的主意,叫你出去。回头外头有什么不舒服,叫亲戚们骂我逼丈夫出门受苦,自己享福,又是大奶奶不贤惠。(唠唠叨叨,一面整理箱中文清出门的衣服)我可在你们家里的气受够了,哼!有婆婆的时候,受婆婆的气,没有婆婆了,受媳妇的气,老的老,小的小,中间还有你这位——
曾文清 (早已厌倦,只好另外找一个题目截住她的无尽无休的话)咦,这幅墨竹挂起来了。
曾思懿 (斜着眼)挂起来了——
曾文清 (走到画前)裱得还不错。
曾思懿 (尖酸地)我看画得才好呢!真地多雅致!一个画画,一个题字,真是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对。
曾文清 (气闷)你别无中生有,拿愫小姐开心。
曾思懿 (鄙夷地)咦,奇怪,你看你这做贼心虚的劲儿。我说你们怎么啦?愫小姐画张画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又赋诗,又题字,又亲自送去裱,我告诉你,我不是个小气人。丈夫讨小老婆我一百个赞成。(夸张地)我要是个男人,我就讨个七八个小老婆。男人嚜!不争个酒色财气,争什么!可是有一样,(尖刻地)像愫小姐这样的人——
曾文清 (有点恼怒)你不要这样乱说人家。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曾思懿 奇怪,(刁钻古怪地笑起来)你是她的什么!要你这么护着她。曾文清 (诚挚地)人家无父无母的住在我们家里,你难道一点不怜恤
人家!
曾思懿 (狡猾地把嘴唇一咧)你怜恤人家,人家可不怜恤你!(指着他说)你不要以为她一句话不说,仿佛厚厚道道,没心没意的。(精明自负)我可看得出这样的女人,(絮絮叨叨)这样女人一肚子坏水,话越少,心眼越多。人家为什么不嫁,陪着你们老太爷?人家不瘸不瞎,能写能画,为什么偏偏要当老姑娘,受活罪,陪着老头?(冷笑)我可不愿拿坏心眼乱猜人,你心里想去吧。
曾文清 (冷冷地望着她)我想不出来。
曾思懿 (爆发)你想不出来,那你是个笨蛋!
曾文清 (眉头上涌起寂寞的忧伤)唉,不要太聪明了,(低头踱到养心斋里,在画桌前,仿佛在找什么)
曾思懿 (更惹起她的委屈)我聪明?哼,聪明人也不会在你们家里苦待二十年了。你早就该学那些新派的太太们,自己下下馆子,看看戏,把这个家交给儿媳妇管,省得老头一看见我就皱眉头,像欠了他的阎王债似的。(自诩)嗳,我是个富贵脾气丫头命,快四十的人还得上孝顺公公,下侍候媳妇,中间还得看你老人家颜色。(端起一杯参汤)得了,得了,参汤都凉了,你老人家快喝吧。
曾文清 (一直皱着眉头,忍耐地听着,翻着,突然由书桌抽屉里抖出一幅尚未装裱的山水,急得脸通红)你看,你看,这是谁做的事?(果然那幅山水的边缘被什么动物啮成犬牙的形状,正中竟然咬破一个掌大的洞)
曾思懿 (放下杯子)怎么?
曾文清 (抖动那幅山水)你看,你看啊!
曾思懿 (幸灾乐祸,淡淡地)这别是我们姑老爷干的吧。
曾文清 (回到桌前,又查视那抽屉)这是耗子!这是耗子!(走近思,忍不住挥起那幅画)我早就说过,房子老,耗子多,要买点耗子药,你总是不肯。
曾思懿 老爷子,买过了。(嘲弄)现在的耗子跟从前不一样,鬼得多。放了耗子药,它就不吃,专找人心疼的东西祸害。
曾文清 (伤心)这幅画就算完了。
曾思懿 (刻薄尖酸)这有什么希奇,叫愫小姐再画一张不结了么?
曾文清 (耐不下,大声)你——(突然想起和她解释也是枉然,一种麻木的失望之感,又蠕蠕爬上心头。他默默端详那张已经破碎的山水,木然坐下,低头沉重地)这是我画的。
曾思懿 (也有些吃惊,但仍坚持她的冷冷的语调)奇怪,一张画叫个小耗子咬了,也值得这么着急?家里这所房子、产业,成年叫外来一群大耗子啃得都空了心了,你倒像没事人似的。
曾文清 (长叹一声,把那张画扔在地上,立起来苦笑)嗳,有饭大吃。
曾思懿 (悻悻然)有饭大家吃?你祖上留给你多少产业,你夸得下这种口。现在老头在,东西还算一半是你的,等到有一天老头归了天——
〔突然由左边屋里发出一种混浊而急躁的骂人声音,口气高傲,骂得十分顺嘴,有那种久于呼奴使婢骂惯了下人的派头。
〔左屋内的声音:滚!滚!滚!真是混账王八蛋,一群狗杂种。曾思懿 (对文)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仿佛打开窗户对后院的天
井乱喊)张顺,张顺!林妈!林妈!
曾文清 (走到大花厅门口、想替他喊叫)张顺,张——
曾思懿 (嘴一呶,瞪起眼睛,挑衅的样子)叫什么?(文于是默然,思低声)让他叫去,成天打鸡骂狗的(切齿而笑)哼,这是他给你送行呢!
〔左屋内的声音:(咻咻然)张顺,八月节,你们都死了!死绝了!
曾思懿 (盛气反而使她沉稳起来,狞笑)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拖长)张——顺!
曾文清 (忍不住又进前)张——
曾思懿 (拦住他,坚决)别叫!看我们姑老爷要发多大脾气!
〔砰朗一声,碗碟摔个粉碎,立刻有女人隐泣的声音。
〔半晌。
曾文清 (低声)妹妹刚病好,又哭起来了。
曾思懿 (轻蔑地冷笑)没本事,就知道欺负老婆。还留学生呢,狗屁!
〔屋内的声音:(随她的话后)混账王八蛋!
〔砰朗一声,又碎了些陶瓷。
〔屋内的声音:(吼叫)这一家人都死绝了?
曾思懿 (火从心上起,迈步向前)真是太把人不放在眼里了!我们家的东西不是拿钱买的是怎么?
曾文清 (拦劝,低声)思懿,不要跟他吵。
〔张顺慌忙由通大客厅门口上。
张 顺 (仓皇)是姑老爷叫我?
曾文清 快进去吧!
〔张顺忙着跑进左屋里。
曾思懿 (盛怒)“有饭大家吃”,(对文)给这种狼虎吃了,他会感激你么?什么了不起的人?赚钱舞弊,叫人四下里通缉的,躲在丈人家,就得甩姑老爷的臭架子啦?(指着门)一到过年过节他就要摔点东西纪念纪念。我真不知道——
〔曾霆——思懿和文清生的儿子——汗涔涔地由通大客厅的门很兴奋地急步走进来。
〔曾霆,这十七岁的孩子,已经做了两年多的丈夫了。他的妻比他大一岁,在他们还在奶妈的怀抱时,双方的祖父就认为门当户对,替他们缔了婚姻,日后年年祖父祖母眼巴巴地望着重孙,在曾霆入了中学的前二年,一般孩子还在幸福地抛篮球,打雪仗,斗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便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要为他们了却终身大事。于是在沸天震地的锣鼓鞭炮中,这一对小人儿——他十五,她十六——如一双临刑的肥羔羊,昏惑而惊惧地被人笑嘻嘻地推到焰光熊熊的龙凤喜烛之前:一拜再拜三拜……从此就在一间冰冷的新房里同住了两年零七个月。重孙还没有降世,祖老太太就在他们新婚第一个月升了天,而曾霆和他的妻就一直是形同路人,十天半月说不上一句话,喑哑一般的捱着痛苦的日子,活像一对遭人虐待的牲畜。每天晚上他由书房归来,必须在祖父屋里背些《昭明文选》(《昭明文选》,系由南朝梁萧统(501-531)编选,因梁萧统梁武帝长子,世称昭明太子,《文选》因此而得名。它选录了秦汉以来的诗文,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龙文鞭影”之类的文章,偶尔还要临摹碑帖,对些干涩的聪明对子。打过二更他才无精打彩地回到房里,昏灯下望见他的妻依然沉默地坐着,他也就一言不发地拉开了被沉沉睡去。他原来就是过于早熟的,如今这强勉的成人生活更使他抑郁不伸,这么点的孩儿,便时常出神发愣,默想着往日偷偷读过的那些《西厢》、《红楼》这一类文章毕竟都是一团美丽的谎话,事实完全不是如此。
〔进了学校七个月才使他略微有些异样,同伴们野马似的生活,使他多少恢复他应有的活泼,家人才发现这个文静的小大人原来也有些痴呆的孩子气。这突如其来的天真甚至于浮躁,不但引起家里长辈们的不满,连远房的亲属也大为惊异,因为一向是曾家的婴儿们仿佛生下来就该长满了胡须,迈着四方步的。户外生活逐渐对他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开始爱风,爱日光,爱小动物,爱看人爬树打枣,甚至爱独自走到护城河畔放风筝。尤其因为最近家里来了这么一个人类学者的女儿,她居然引动他陪着做 起各种顽皮的嬉戏。莫明其妙地他暗暗追随于这个明快爽利,有若男孩的女孩子身后,像在黑夜里跟从一束熊熊的火焰。她和他玩,她喋喋不休地问他不知多少难以回答的有趣的傻话。曾霆心里开始感觉生命中展开了一片新的世界,他的心里忽然奔突起来,有如一个初恋的男子。——事实上他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逐渐忘却他那循规蹈矩的步伐,有时居然被她的活泼激动得和她一同跳跃起来,甚至被她强逼着也羞涩涩地和她比武相扑,简直忘却他已有十七岁的年龄,如他祖父与母亲时常告诫的,是个“有家室之累”的大人了。〔他生得文弱清秀,一若他的父亲。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深湛的黑眼睛,有若一泓澄静的古潭。现在他穿一身淡色的夹长衫,便鞋,漂白布单裤,眉尖上微微有点汗。
曾 霆 (突然瞥见他的母亲,止住脚)妈!
曾文清 从学堂回来了?
曾 霆 嗯,爹。
曾思懿 (继续她的牢骚)霆儿,你记着,再穷也别学你姑丈,有本事饿死也别吃丈人家的饭。看看住在我们家的袁伯伯,到月头给房钱,吃饭给饭钱,再古怪也有人看得起。真是没见过我们这位江姑老爷,屎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前院一个女孩的声音:(愉快地)曾霆!曾霆!
曾文清 你听,谁叫你?
〔前院女孩声:曾霆,曾霆!
曾 霆 (不得已只好当着母亲答应)啊!
〔前院女孩声:(笑喊)曾霆,我的衣服脱完了,你来呀!
曾思懿 (厉声)这是谁?
曾 霆 袁伯伯的女儿。
曾思懿 她叫你干什么?
曾 霆 (有些羞涩)她,她要泼水玩。
曾思懿 (大吃一惊)什么,脱了衣服泼水,一个大姑娘家!
曾 霆 (解释地)她,她常这样。
曾思懿 (申斥里藏着嘲讽)你也陪着她?
曾 霆 (恧然)她,她说的。
曾思懿 (突然严峻)不许去!八月节泼凉水,发疯了!我就不喜欢袁家人这点,无法无天,把个女儿惯得一点样都没有。
〔女孩声:(高声)曾——霆!
曾 霆 (应声一半)嗳!
曾思懿 (立刻截住)别答理她!
曾 霆 (想去告诉她)那么让我(刚走一步)——
曾思懿 (又扯住他)不许走!(对霆)你当你还小啊!十七岁!成了家的人了。你爷爷在你那么大,都养了家了!(突兀)你的媳妇回来了没有?
曾 霆 (一直很痛苦地听着她的话,微声)打了电话了。
曾思懿 她怎么说?
曾 霆 (畏缩)不是我打的,我,我托愫姨打的。
曾思懿 (怒)你为什么不打,叫你去打,你怎么不打?
〔女孩声:(几乎同时)曾霆,你藏到哪儿去了?
曾 霆 (昏惑地,不知答复哪面好)愫姨原来就要托她买檀香的。
〔女孩声:(着急)你再不答应,我可生气了。
曾思懿 (看出霆的心又在摇动。霆还没走半步,立刻气愤愤地)别动,愫姨叫她买檀香,叫她买去好了。(固执地)可我叫你自己给瑞贞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打?我问你,你为什么总是不听?不听?
曾 霆 (偷偷望一眼,又低头无语)
曾文清 (悠然长叹)他们夫妻俩没话说,就少让他说几句,何必勉强呢?凡事勉强就不好。
〔女孩声:(高声大叫)曾——霆!
曾思懿 (突然对那声音来处)讨厌!(转向文)“勉强就不好”,什么事都叫你这么纵容坏了的,我问你,八月节大清早回娘家,这是哪家的规矩?她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家里景况不好,下人少,连我也不是下厨房帮着张顺做饭。(刻薄地)哼,娘家也没有钱可一小就养成千金小姐的脾气!(对曾霆咻咻然)你告诉她,到哪儿,说哪儿,嫁到我们这读书的世家,我们家里什么都不讲究,就讲究这点臭规矩!
〔由通大花厅的门跑进来雄赳赳的袁圆小姐,这一个一生致力于“人类学的”学者十分钟爱的独女。她手提一桶冷水,穿着男孩儿的西式短裤,露出小牛一般茁壮的圆腿,气昂昂地来到门槛上张望。她满脸顽皮相,整天在家里翻天覆地,没有一丝儿安闲。时常和男孩儿们一同玩耍嬉戏,简直忘却自己还是个千金的女儿。她现在十六岁了,看起来,有时比这大,有时比这小。论身体的发育,十七八岁的女孩也没有她这般丰满;论她的心理,则如夏午的雨云,阴晴万变。正哭得伤心,转眼就开怀大笑,笑得高兴时忽然面颊上又挂起可笑的泪珠,活脱脱像一个莫明其妙的娃娃。但她一切都来得自然简单,率直爽朗,无论如何顽皮,绝无一丝不快的造作之感。
〔她幼年丧母,哺养教育都归思想“古怪”的父亲一手包办。“人类学”者的家教和世代书香的曾家是大不相同的。有时在屋里,当着袁博士正聚精会神地研究原始“北京人”的头骨的时候,在他的圆儿的想象中,小屋子早变成四十万年前民德尔冰期的森林,她持弓挟矢,光腿赤脚,半裸着上身,披起原来铺在地上的虎皮,在地板上扮起日常父亲描述得活灵活现的猿人模样。叫嚣奔腾,一如最可怕的野兽。末了一个飞石几乎投中了学者的头骨,而学者只抬起头来,莞然微笑,神色怡如也。这样的父女当然谈不上知道曾家家教中所宝贵的“人情世故”的。有一天大奶奶瞅见圆儿在郁热的夏天倾盆暴雨下立在院中淋雨,跑去好心好意地告诉她的父亲,不料一会儿这个父亲也笑嘻嘻地光着上身拿着手巾和他女儿在急雨里对淋起来。这是一对古怪的鸟儿,在大奶奶的眼里,是不吃寻常的食物。
〔她穿着短袖洋衬衣,胶鞋,短裤。头发短短的,汗淋的脸上红喷喷的。
袁 圆 (指着曾霆)曾霆,你好,闹了归其,你在这儿!(说着就提起那桶水笑嘻嘻地追赶上去,弄得曾霆十分困窘,在母亲面前,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曾 霆 (大叫)水!水!(不知不觉地躲在父亲后面)
曾思懿 (惊吓)凉水浇不得!(拉住她)袁小姐我问你一句话。
袁 圆 (回转身来笑呵呵地)什么?
曾思懿 (随嘴乱问)你父亲呢?
袁 圆 (放下水桶,故意沉稳地)在屋里画“北京人”呢。(突然大叫一声猫捉耗子似的把曾霆捉住)你跑?看你跑到哪里?
曾 霆 (笑得狼狈)你,你放掉我。
袁 圆 (兴奋地)走,我们出去算账。
曾思懿 (大不高兴)袁小姐!
袁 圆 走!
曾文清 (笑嘻嘻地)袁圆,你要一个东西不?
袁 圆 (突想起来,不觉放掉曾霆)啊,曾伯伯,你欠了我一个大风筝,你说你有,你给我找的。
曾文清 (笑着)秋天放不起风筝的。
袁 圆 (固执)可你答应了我,我要放,我要放!
曾文清 (微笑)我倒是给你找着一个大蜈蚣。
袁 圆 (跳起来)在哪儿?(伸手)给我!
曾文清 (不得已)蜈蚣叫耗子咬了。
袁 圆 (黠巧地)你骗我。
曾文清 有什么法子,耗子饿极了,蜈蚣上的浆糊都叫耗子吃光了。
袁 圆 (顿足)你看你!(眼里要挂小灯笼)
曾文清 (安慰)别哭别哭,还有一个。
袁 圆 (泪光中闪出一丝笑容)嗯,我不相信。
曾文清 霆儿,你到书房(指养心斋)里把那个大金鱼拿过来。
曾 霆 (几乎是跳跃地)我拿去。
曾思懿 (吼住他)霆儿,跳什么?
〔曾霆又抑压自己的欢欣,大人似的走向书斋。
袁 圆 (追上去)曾霆!(拉着他的手)快点,你!(把他拉到书里,瞥见那只五颜六色上面有些灰尘的风筝,忍不住惊喜地大叫一声)啊,这么大!(立刻就要抢过来)
曾 霆 (脸上也浮起异常兴奋的笑容,颤抖地)你别拿,我来!(举起那风筝)
袁 圆 (争执)你别拿,我来!
曾 霆 你毛手毛脚地弄坏了。
袁 圆 (连喊)我来!我来!你爹爹为我糊的。
〔二人都在争抢着那金鱼。
曾思懿 (同时)霆儿!
曾 霆 (喘着气喊)不,不!(目不转睛望着她,兴奋而快乐地和袁圆争抢。十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握着那风筝的竹篾,被圆儿粗壮的手腕左右摇,几乎按不住那风筝)
袁 圆 (同时不住地叫)我来,我来!
曾 霆 (蓦然大叫一声,放下那风筝,呆望自己流血的手指)
袁 圆 (吃一惊)怎么?
曾思懿 (埋怨)你看!(走到他面前申斥)你看出了血了!
曾文清 (望着霆)扎破了?
曾 霆 (握着手指)嗯。
袁 圆 (关怀地)痛不痛?
曾 霆 (惶惑)有一点。
曾思懿 (握着霆)快去,上点七釐散。
袁 圆 (满有把握地)不用!(徒然低下头吮吸他手上的伤口)
曾 霆 (吃了一惊)啊!(一阵感激的兴奋在脸上掠过,他忸怩地绝母亲的手)妈,不用了,妈——
袁 圆 (唾出一口涎水,愉快地把他的手放开)得,还痛不痛?
曾 霆 (恧然低声)不痛了。
袁 圆 (指着那受伤的手指,仿佛对那手指说话)哼,你再痛我一斧头把你砍下来。
曾文清 (开玩笑)好凶!
袁 圆 (突然由地上提起那桶凉水)
曾 霆 曾思懿(同时紧张)啊!
袁 圆 (对霆笑着)饶了你,这一桶水我不泼你了。(推着他)走,我们放风筝去。(霆立刻顺手拿起风筝)再见!曾妈妈。
〔圆儿跳跳蹦蹦地推着曾霆出了门,水洒了一地。
曾思懿 霆儿!
曾文清 (解劝地)让他们去吧!
曾思懿 你别管!(对外)霆儿!
〔霆儿只好又从外面走进来,后随那莫名其妙的袁圆。
曾 霆 (望着母亲)
曾思懿 (端起那碗参汤)把这碗参场喝了它,你爹不喝了。
袁 圆 (圆眼一睁惊讶地羡慕)参汤!
曾 霆 我不喝!
曾思懿 (厉声)喝掉!
曾 霆 (拿起就喝了一口,立刻吐出)真的,坏了。
曾思懿 胡说!(自己拿过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味不对,放下)哼!
〔这时袁圆顽皮地向霆招手,又轻悄悄颠着脚步推着霆的背走出。霆迈出门槛袁圆只差一步——
曾思懿 (忽然)袁小姐!
袁 圆 (吃一惊)啊!(回头)
曾思懿 你过来!
袁 圆 (走过来)干什么?
曾思懿 (满脸笑容)今天我们家里请你同你父亲一同过来过节,你对他说过了么?
袁 圆 (白眼)请我们吃中饭?
曾思懿 (异常讨好的神色)啊,特为请你这位顶好看的袁小姐。
袁 圆 (愣头愣脑)你胡扯!你们请的爸爸跟愫小姐,我知道。
曾思懿 哪个说的?
袁 圆 (自负)江姑老爷跟我都说了。
曾思懿 (和颜悦色)那么你想要新妈妈不?
袁 圆 我没妈妈,我也不要。
曾思懿 (劝导地)有妈好,你喜欢愫小姐做你的妈妈不?
袁 圆 (莫名其妙)我?
〔前院子里曾霆的声音:袁圆,快来,有风了!”
袁 圆 (冷不防递给思一个纸包)给你!
曾思懿 (吃了一惊)什么?
袁 圆 爸爸给你的房租钱!
〔袁圆由通大客厅门跑下。
曾思懿 (鄙恶)这种孩子,真是没家教!
曾文清 (不安地)你,你跟江泰闹的什么把戏,你们要把愫方怎么样?曾思懿 (翻翻眼)怎么样?人家要嫁人,人家不能当一辈子老姑娘, 侍候你们老太爷一辈子。
曾文清 她没有说,你们怎么知道她要嫁人?
曾思懿 (嘴角又咧下来)看不出来,还猜不出来!我前生没做好事,今生可要积积德,我可不想坑人家一辈子。
曾文清 嫁人当然好,不过嫁给这种整天就懂研究死人脑袋壳的袁博士——
曾思懿 她嫁谁有你的什么?你关的什么心?(恶毒地)你老人家是想当陪房丫头一块嫁过去,好成天给人家端砚台拿纸啊,还是给人家铺床叠被,到了晚上当姨老爷啊?
曾文清 (气愤)你是人是鬼,你这样背后欺负人家?
曾思懿 (也怒)你放屁!我问你是人是鬼,用着你这样偏向着人家!曾文清 她是个老姑娘,住在我们家里,侍候爹这么些年——
曾思懿 (索性说出来)我就恨一个老姑娘死拖活赖住在我们家里,成天画图写字,陪老太爷,仿佛她一个人顶聪明。
曾文清 唉,反正我要走了,只要爹爹肯,你们——
曾思懿 他不肯也得肯,一则家里没有钱,连大客厅都租给外人,再也养不住闲亲戚,再则(斜眼望着他,刻薄地)人家自己要嫁人,你不愿意她嫁呀……
曾文清 (忍无可忍,急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不愿意她嫁?
曾思懿 (一眼瞥见愫小姐由养心斋的小门走进来,恰好猫弄老鼠一般,先诡笑起来)别跟我吵,我的老爷,人家愫小姐来了!
〔愫方这个名字是不足以表现进来这位苍白女子的性格的。她也就有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出身在江南的名门世家,父亲也是个名士。名士风流,身后非常萧条;后来寡母弃世,自己的姨母派人接来,从此就遵守母亲的遗嘱,长住在北平曾家,再没有回过江南。曾老太太在时,婉顺的愫小姐是她的爱宠;这个刚强的老妇人死后,愫方又成了她姨父曾老太爷的拐杖。他走到哪里,她必需随到哪里。在老太爷日渐衰颓的暮年里,愫方是他眼前必不可少的慰藉,而愫方的将来,则渺茫如天际的白云,在悠忽的岁月中,很少人为她恳切地想了一想。
〔见过她的人第一个印象便是她的“哀静”。苍白的脸上恍若一片明静的秋水,里面莹然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她的心灵是深深埋着丰富的宝藏的。存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丰富的宝藏也坦白无余地流露出来,从不加一点修饰。她时常幽郁地望着天,诗画驱不走眼底的沉滞。像整日笼罩在一片迷离离秋雾里,谁也猜不着她心底压抑着多少苦痛与哀愁。她是异常的缄默。〔伶仃孤独,多年寄居在亲戚家中的生活养成她一种惊人的耐性,她低着眉头听着许多刺耳的话。只有在偶尔和文清的诗画往还中,她似乎不自知地淡淡泄出一点抑郁的情感。她充分了解这个整日在沉溺中讨生活着的中年人。她哀怜他甚于哀怜自己。她温厚而慷慨,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的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
〔她的服饰十分淡雅,她穿一身深蓝毛哔叽织着淡灰斑点的旧旗袍,宽大适体。她人瘦小,圆脸,大眼睛,蓦一看,怯怯的十分动人矜情,她已过三十,依然保持昔日闺秀的幽丽,说话声音,温婉动听,但多半在无言的微笑中静聆旁人的话语。
曾思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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